一个叫雷宗兴的16岁少年,是山东师范大学附中的高二学生。
他和姥姥郭庆萍的感情甚笃,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就会黏着姥姥,听姥姥讲家族历史。不过,让雷宗兴困惑不解的是,姥姥总是叹息说“我出身不好”。他通过姥姥的讲述知道:外高祖父“郭葆霖”是民国官员和学者,在济南和青岛都有房产,两个儿子留学日本,后开办实业,显赫一方……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怎么偏偏就不好呢?
然而姥姥一再坚持说自己出身不好,而且告诉外孙,在“文革”期间郭家成员均因此获罪,这个“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家庭”被迫四散到牛棚、劳改场,早已去世的“郭葆霖”成为每个家庭成员的包袱和羞耻,始终不敢提及。他的大儿子被撵去扫大街,最后在冷眼中死去;他的二儿子则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关进劳改场,最后因愤懑而患脑溢血死亡。幸存的成员无不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至今心有余悸,很多情况下绝不肯多讲一个字。
雷宗兴听了,欷歔不已,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跟着姥姥的讲述走,姥姥过于相信那些已经定性的东西了。而种种迹象表明,外高祖父“郭葆霖”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简单和令人不齿,如果是一些历史讲错了呢?是不是就要一错再错,永远错下去?他坐不住了,决定要给外高祖父“翻案”,还家族一个清白。,外孙的决定吓了郭庆萍一跳,一个小孩子,单枪匹马,向历史的大风车挑战,这不是又一个堂吉诃德吗?
“郭葆霖”唯一在世的儿子郭宪达,也就是雷宗兴的三太公,也打电话阻止他,并说:“我对以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你别想过来问我。”雷宗兴不服气,难道只能学那些王侯将相的历史吗?难道只能接受那种用来考试被灌输的历史吗?他偏偏要进到“活的、有意义的和与己相关的历史”当中,何况历史一直在朝前走,今非昔比,难道连向后看自己、看他人的自由和权利都不要了吗?
恰在此时,《看历史》杂志社在2011年发起了一项“首届全国中学生历史写作大赛”的活动。这极大地鼓舞了雷宗兴较量历史的勇气和信心。
相对于检索麻烦的图书馆,雷宗兴笃信“无所不能”的互联网。
但姥姥却不看好,问他:“以前的照片、族谱全都在抄家的时候烧了。你这敲敲打打能出来吗?”姥姥的话不无道理。自己所做的并非无中生有的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和旁证,再良好的初衷也会变成泡影。但是如果不试一试,怎么能够看到希望?他不断变换关键词,在网上进行搜索,可是一直没有多大的进展,外高祖父“郭葆霖”这个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强大而便捷的互联网搜索功能在这里仿佛失去了神力,这让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大为受挫。一天又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流走了,雷宗兴急得抓狂,他实在没有办法组合新的关键词,而且也想不出新的工作思路。面对无形的历史海洋,他越来越感到茫然。三太公依然反对他走近那段不堪回首的家族历史,而有的同龄人已经向《看历史》提供了极为优秀的个人历史写作稿件了。这种反对和压力反而激发了雷宗兴的斗志。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工作。累了就蜷在姥姥的床上,然后起来马不停蹄地工作着。姥姥则在旁边陪他熬夜,帮他冲茶、扇扇子,同时抽空找找陈年旧物,看能不能启发一下外孙。
2011年7月29日晚上,事情有了转机。郭庆萍在箱底找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份法院判决书和一份家庭成分表。雷宗兴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眼睛一亮,发现姥姥原认为的“郭葆霖”其实是“郭葆琳”,一字之差让他始终徘徊在目标之外,做了大量的无用功。同时,他看到那份家庭成分表上写着郭家父子的三条“罪状”:地主资本家,说工农干部是工农分子,看不起工农干部,外高祖父父子都撰写有土壤学著作,让日本更加对华了解,这成为日本侵华的原因之一。看到这里,雷宗兴感到很荒谬很沉重,也很愤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这份非同寻常的家庭成分表,再一次让郭庆萍欷歔不已,同时也启示了雷宗兴:如果连日本人都知道外高祖父的学术著作,那就意味着外高祖父一定是当时享誉海内外的大学者。历史进入互联网发达的今天,他的著作极有可能散落在一些二手交易网站,或者个人网店上,自己一定会重新搜索到应有的线索。
雷宗兴改变了关键词,也重新调整了工作思路,很快就有了重大的发现。他搜索到了《中国养蚕学》《山东农业概况》《东三省农林垦务调查书》《察绥垦务调查书》等著作,这些著作的作者均为“郭葆琳”。他兴奋不已,叫来姥姥,然而姥姥并不敢确定这就是他所判断的“郭葆琳”。
雷宗兴废寝忘食、极度亢奋地工作着,到了7月30日,他终于能够基本确定外高祖父郭葆琳的历史轮廓了:山东夏津人,留洋日本,县知事,山东农业大学校长,青岛市秘书长,宪法起草委员……尤其让他骄傲和自豪的是,一篇名为《成绩卓著的农学家郭葆琳》的人物文章,将外高祖父推崇为一个对中国农业科学具有开创性贡献的先行者。
这一次,郭庆萍终于相信了,外孙的拼命工作,终于换来了迷失四十年的历史真相。老人双手合十,喜极而泣:“愧对祖宗啊,愧对祖宗啊。”她不敢独享这个好消息,天刚亮就一一给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郭家后人打电话,请大家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真相和幸福。而雷宗兴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睡得那么踏实、痛快和香甜,如同战胜后饮酒酣睡的士兵。
郭庆萍将外孙的历史发现打印出来随身携带,一有机会就拿出来大声地读一读。希望让更多人听到,“我只想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当年认为的那样。”看到姥姥恢复了自信和勇气。雷宗兴感到十分开心。在完成了题为《被找回的家族记忆》的文章后,他感慨地说:“我喜欢探索,只是我没有料到历史对普通人的影响也会如此深刻。”原来,人人都可以做自己的历史探索者,这是件异常光荣和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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