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逢印顺导师九八嵩寿,大觉莲社创办人叶敏居士,特别来电邀请,北上主持庆典法会,节目内容有二部份:集合佛门同道念诵金刚经,并举行延生普佛一堂;另外有两天佛学讲座。以此功德回向:导师法躬安泰,福寿绵长,久住世间,利济群生。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原先行程已确定,奈因差别障缘,不克成行,实有负叶居士的一番盛意。兹谨将拟订讲题「略谈法相唯识的空义」,大意整理出来,刊登于「正觉之音」,聊以弥补内心的歉疚,同时也表示:这次导师的祝寿会,我没有缺席,人未到而法音已传到了。
每逢印公导师寿诞良辰,弟子们都举办弘法纪念会,发表佛学研究论文。如已集成出版的『印顺导师的思想与学问』、『佛教的思想与文化』、『印顺佛学研究』、『印顺思想』等。佛说:「诸供养中,法供养最」。在佛法的闻思中,能有所成就,提出心得报告以餐读者,应是对导师最有意义的献礼。北美印顺导师基金会主办「佛法度假」,我都应邀参加,曾为诸学员讲述「中观要义」、「印度佛教概观」、「略说大乘佛教三系思想」、「人间佛教与净土思想」等论题。我是以启蒙的方式,让他们分辨什么是纯正的佛法,藉以抛砖引玉,引领大家来研读『妙云集』、『华雨集』,和其他学术专著。深信:导师在冬雪里播下的种子,已遇到和暖的春天;由萌芽、成长而欣欣向荣,乃至开花结果的日子,为期不远。
印公导师的思想为何?『中观今论』自序:「在师友中,我是被看作研究三论或空宗的。我曾在『为性空者辨』中说到:我不能属于空宗的任何学派,但对于空宗的根本大义,确有广泛的同情!」最明确的是晚年所写『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一文,他说:「我在修学佛法的过程中,本着一项信念,不断的探究,从全体佛法中,抉择出我所要弘扬的法门;涉及的范围广了些,我所要弘扬的宗趣,反而使读者迷惘了!其实我的思想,在民国三十一年所写的『印度之佛教、自序』就说得很明白:『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印公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从早期的根本佛法,中期的性空大乘佛法,后期的唯心大乘佛法,都有深入而独到的见地。因为导师本人「主要是在作印度佛教史的探讨……『探其宗本,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使佛法能成为适应时代,有益人类身心的,『人类为本』的佛法。」在这一前题之下,导师当然不可能属于任何一宗派的徒裔,不会限于三论或空宗的研究者。我们从他所讲的、所写的著述中,可以看出他对全盘佛法,大小、空有、性相,无不兼容并蓄,既博大又精深。今拈出「法相唯识的空观」一题,虽然并非导师的中心思想,但确是他在早期的佛法研究过程中,曾下过相当功夫,其成果是灿然可观的。早在民国二十六年秋,导师就想写一部唯识思想史,直到二十八年冬,才完成唯识学的先驱思想。太虚大师阅后告知,唯识思想史已有成书,不必再写下去,此文自成段落,题名『唯识学探源』。印公自述:「没有贯彻初衷,有愿未了,总不免抱歉似的。」后来重版时补记一笔:「好在关于大乘唯识的思想,我在『印度之佛教』(第十四、十五章)『摄大乘论讲记』等,已陆续有过简略的提示了。」
另一部导师晚年的作品,『印度佛教思想史』,这是继早期『印度之佛教』之后,觉得「印度佛教演变的某些关键问题,没有能作综合的说明,总觉得心愿未了。现在据我所理解到的,再扼要的表达出来。」在该部第七章瑜伽大乘──「虚妄唯识论」,用三节四十一页的篇章,略述大乘唯识学。第九章瑜伽、中观之对抗与合流,又以四节六十三页,探究后期唯识学与中观学的关系。
以上一段的引言,主要告诉大家:印公导师对唯识学的研究,从思想的起源、发展、演变的过程,所下功力之深,不是一般专宗学者所及的。有志研究这一体系思想的学人,可从导师有关唯识学的著作中,得到提纲挈领的认识,圆满而正确地把握佛法研究的方针,不致落于盲人摸象,以偏概全之弊,把完整的三藏教典,弄得破碎支离。
印度大乘佛教以中观与唯识二派为主轴,如义净的『南海寄归内法传』所记:「所云大乘,无过二种:一则中观、二乃瑜伽。中观则俗有真空,体虚如幻;瑜伽则外无内有,事皆唯识。」西藏佛学界和中国一分唯识学者,只承认中观与唯识二大系,不容许有其他的第三系存在,也许是根据『内法传』而来。但真常思想是中国佛教的主流,古今大德的判教,都确定它的重要地位。如印顺导师于性空唯名、虚妄唯识而外,有真常唯心一系。太虚大师的三宗:法性空慧、法相唯识,另有法界圆觉宗。唐代圭峰宗密大师,于法相、破相二宗外,别立法性宗;也即是相宗、空宗和性宗,而且此一性宗,在贤首五教中,除小教、始教,其他终、顿、圆三大教都摄属于法性宗。太虚大师自称「八宗共弘」,而主要的还是法界圆觉宗,也即是法性宗。如他重视楞严经和大乘起信论的特殊地位,即是明显的例证。
唯识学,太虚大师立名法相唯识宗,印顺导师判为虚妄唯识论,这是两人对唯识宗的不同看法。印公依据阿赖耶为主体的唯识思想,心心所法的依他起,本质即是虚妄分别之意,所以在大乘三系中,立名虚妄唯识论。太虚大师则主张:法相之学,毕竟归宗于唯识;法相与唯识二者是不可分离的。
内学院的唯识学者欧阳渐居士,与太虚大师的看法相反,主张法相与唯识,应分别的研究,不可混为一谈。理由是:论师们所作的论典,有的本着佛说的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三科,以统摄一切法而广谈法相的,如『五蕴论』等,即是法相宗。另一类,以心、心所、色、不相应、无为法的五位来阐述诸法的,如『百法明门论』、『摄大乘论』等,即属于唯识宗。印顺导师则从全体佛教的立场,认为「凡唯识必是法相的,法相却不必是唯识。」法相,如阿毗达磨论典所说,诸法的自相、共相、因相、果相,各学派的宗义,异说纷纭,但无不谈法相的;即使与唯识相对的中观,也不可能绝口不谈法相。所以法相未必即归宗于唯识。由印度西北阿毗达磨论典,演进而为无着、世亲的唯识学,则肯定一切法都是以心心所法为主体而存在,不但有为诸法相,即真如无为之法,也是识的实性。如是顺理成章,法相之学,终归于唯识了;如有离识而别有的法相存在,那么唯识宗的思想:「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之说,又如何成立?
从古今大德对大乘佛法的判摄中,三论或三宗等,实不出空宗与有宗二类。比如法性空慧宗、性空唯名论、破相宗,即是空宗。其他各派,法相唯识宗、法界圆觉宗;虚妄唯识论、真常唯心论;法相宗、法性宗,都归属于有宗。
佛教以空为其不共世间的特质,佛门称为空门,佛陀体悟诸法空相,被尊称为「破有法王」。若以二分法来界定,世间五花八门的学说,一切外道的教义,通统称为有宗,如唯心、唯物、唯神等皆是;佛教所有宗义,都是以空为宗。其次,佛教有大小乘之分,则小乘是有宗,大乘是空宗。(克实而言,小乘也有空有的对立,如我法俱有宗与诸法但名宗;毗昙宗与成实宗。)大乘佛法中,除中观师而外,其他教派皆是有宗。
本来,佛法以中道为其宗趣,不论是声闻道,抑或为菩萨道;小乘、大乘、一乘,大家都是标榜为非空非有的中道。如根本圣教的因缘义,观「有因有缘世间集」,不堕无见;观「有因有缘世间灭」,不起有见,此非有非无即是中道。中观论颂:「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因缘之有,自性之空,皆是假名,即此空有不二,是谓中道。大乘唯识学,解深密经三时教,初时以声闻四谛教为有,第二时是为大乘性空教,第三时唯识大乘是非空非有的中道教。唯识学最重要的三自性,不但说遍计非有,依他与圆成非无,显其中道义;就在每一自性中,各各皆合中道,如云:遍计所执性,情有而理无;依他起性,假有而实无;圆成实性,实有而相无。有者,非空,无者,非有;非空非有,岂非中道?真常的思想,世俗皆空,凡夫妄心所现的外境是空,能变现诸法的内识也是空。相对地,胜义实有,真如法性心具足无边称性功德,这真常心是不可空的。世俗虚妄非有,胜义真实非无,也即是中道义。
佛教各宗派,无不说空,也无不说有,如小乘我空法有;大乘唯识论,以遍计执空,依他起与圆成实是有;真常大乘说,世俗谛空,胜义谛有;性空大乘则主张,世俗假名有,胜义毕竟空。既然如此,又以何准则而判定空宗与有宗?简言之,基于「依实立假」的前提,执一法空,另一法不空;依不空而建立空。空是手段、过程,不空才是所要到达的目的。这一类的学派,总名为有宗。空宗则不然,凡是缘起的存在,追寻其自性不可得;自性无所有,当体即是空。空义是究竟了义的,从理论到实践,从修证的整体历程,此空是贯彻始终,坚定不移的。此空与有,并非对立的,约缘起的生灭,世俗的假名,一切法皆是如幻假有;约缘起的寂灭,自性毕竟空,不但有情所执的我是空、有为空、生死空、烦恼空;即便是圣者所证得的无为法、涅槃法、菩提法,也无非是假名安立,本质都是空的。这就是与众不同的空宗。
佛教经论处处说空,这不祇为理论的探究,更重要的是凡圣之间的分水岭、修证的重心所在。道理上,高谈阔论,对三藏十二部经多么博学,研究多么精深,可是如不能正知于空,则偏离佛法中心思想,把握不住其宗旨何在。涉及修证问题尽管口口声声要断烦恼、得解脱,看来如何地勇猛精进,但如不与空相应,未证入于空,则距离解脱的目标,还相当遥远。
关于空的分类,阿含圣典所载有五种空:内空、外空、内外空、大空、第一义空。部派阿毗达磨论书,『舍利弗阿毗昙论』,于前五空外,加一空空;『施设论』十空,即阿含五空,加有为空、无为空、无边际空、本性空、无所行空(散坏空)。大般若经广明空义,有十四空、十六空、十八空、二十空。从经论所罗列的空,主要是「依有明空」,即于种种法、种种问题上,以超越的慧眼而正观之,一切法无不是空者。依大智度论综合各学派的异义,说有三种空:分破空、观空、自性空。「分破空」是以解剖的方法,如芭蕉树,一层一层地剥下去,终归于空。杂阿含经佛为罗陀说:「色境界当散坏消灭,于受、想、行、识境界当散坏消灭。」有部学者,以观慧分析色法至极微,破解心法到剎那念,从而破除我执,通达我空。阿毗达磨论师多采用这一方法。「观空」,是瑜伽师所用的禅观。境相无实,随行相观心的不同而转变,如修水观、火观、不净观等。唯识学即以此观法,成立唯识思想。「一境应四心」,同一池水,随众生业识不同,而变为琉璃、舍宅、水、脓血的差别。第三种「自性空」,约缘起法说明,缘起而存在的一切法,即无有自性,无自性故名空。这是大乘中观师的空义。
溯自阿含以来,部派论师,大乘经论,无不谈空,最简单的分类:自空与他空。自空是法法当体是空,如众生所执的常、我我所。佛说:「常空,我我所空。何以故?性自尔故。」他空,如小空经说「鹿子母堂空」,因为里面没有牛羊等的存在,所以名空。大乘唯识论所谓空,空却遍计所执,而所显的空性──圆成实是不空的。这也是他空的一派。缘起性空,即缘起而「自性空」是般若经的空义。另外,从修观的立场,正观空、无相、无愿,于能观的心上出现空相,名为「三昧空」。相反地,所缘境相无实,一切皆是观心所现,这叫做「所缘空」。第三种「自性空」,如前所说。
上述「空宗与有宗」一节,把法相唯识学归属于有宗,这是对般若性空学而言,因它不同空宗的一空到底,肯定缘起之法,则绝无自性,毕竟皆空。在名言的世界里,凡情的认识中,有真有假,不能说一切皆空、皆假;假的背后必有一实,空是一部份,有是不容否认的。如上论列的三自性,境不成实,遍计执非有;依他起与圆成实非无。一空一不空,所以判为有宗。
然而,从修证的意义,转凡成圣、转迷成悟、断惑证真是佛法的宗趣;大小、空有、性相一切宗派,无不谈空也谈有。但有义的阐述,乃是不得已的方便。直接悟入于空,才是佛法第一义。不过对于大多数的众生而言,要他们「以真如为定量」、「皆依胜义」、不必由俗而真,分别缘起的空有、假实,而直观一切法空、顿悟无生法忍,恐怕也是强人所难吧?法相唯识的空义,先观内识非无,外境非有;遍计执是虚妄,依他起与圆成实为真实,从而舍妄归真,趋向菩提,不失为修证的妙方便。
唯识无境的论证,最简明的如『百法明门论』,以五位百法总摄一切法,如(一)色法:识所变现,(二)心法:识之自体,(三)心所法:识所相应,(四)不相应行法:识之分位,(五)无为法:识之实性。『摄大乘论』则以十一识摄一切法:『身识、身者识、受者识』,即是眼等内六界;「彼所受识」,即是色等六尘;「彼能受识」即是眼等六识界;其他,「世识、数识、处识、言说识、自他差别识、善趣恶趣死生识」,即依身等五识的作用而安立。六根、六尘、六识合称十八界,这就是有情的一切,该摄了诸法的自性。在摄论解释什么是依他起相性,即以此十一识为其内容;这些就是阿赖耶识为种子,虚妄分别之所摄。上述「法相与唯识」一项,结归诸法相皆是唯识,即是据此理而判定。
『摄大乘论』开宗明义标示大乘佛法的十相殊胜:所知依,所知相、入所知相、彼入因果、彼修差别、增上戒、增上心、增上慧、彼果断、彼果智,此十种殊胜,主要在阐明修证的历程;外人看似繁琐哲学,实则为应知的实行程序。『唯识三十颂』(『成唯识论』作者十大论师,即是此颂的释论。)以前二十四颂明唯识相,次一颂明唯识性,后五颂明唯识位。这也即是从唯识的思想,究明佛法的教理行果之完整次第。偏于事修者,或据此而评唯识之教,只是空谈理论,而忽视实修;教理那么完备,修证之事的阐述那么简略。殊不知,瑜伽唯识学乃是「从禅出教」的宗派;「实无外境,唯有内识」是瑜伽师的真修实学之结论。今人强调修行,成果如何?问题出在思想上,教理不明,正见无从建立;暗中摸索,盲修瞎炼,背道而驰,故致徒劳无功。若能多闻圣教,如理思惟,大开圆解,修行的进度自得事半功倍之效。毕竟空中,绝诸戏论;圣果上的问题,唯证乃知,无须多费口舌,着墨太多,滋生戏论而已。为检验修证的程度,唯识五位的安立,令行者有自知之明,以免模糊焦点,增长我慢。惟愿志心向道者,多闻法界等流音,于藏识中多播无漏种子,以期于菩提道上得不退转!
二○○三年四月十二日于观音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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