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菲比!你在哪裏?怎麼还不回家,』老太婆就这样呼唤她的猫……
『你可看见我的猫?黑色的,可是胸部和四只脚都是白的,尾巴末端也有一点白。对了,就像西威斯他——卡通片那只淘气猫,专追小鸟的,可比西威斯他可爱多了。它才六个月大,还是个小猫哪!刚餵它吃了猫食和牛奶,就让它出来走走,就不见了。你可看见它?对了,它的名字叫菲比,你喊她菲比,它会回答,是的,它会回答,它知道它的名字叫菲比。菲比是女孩名字……我女儿也叫菲比,是的,我女儿菲比……』
『我女儿菲比住在纽泽西,她已经结了婚,丈夫是个电脑工程师,是个白人,和女儿是同事。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是男孩,叫庄尼,两个是女孩,叫嘉莉和黛西,黛西才可爱哪,你有他们全家福照片,是……哎,十年,不,十二年前,寄来的。不过,菲比,女儿,每年母亲节都寄贺卡来,祝母亲节快乐。菲比是个好女儿,三个孩子也很乖。男孩庄尼长得像他父亲,两个女孩就比较像中国人,不,一半一半,轮廓像中国人,神态像洋人……好怀念他们,怀念得心痛,好想见他们。可是,去看他们一趟,真不容易。乘飞机,我不懂英文,洛杉矶国际机场那麼大,迷过路的,上错了飞机,飞到甚麼阿兰他去了。女儿家房子又小,只有四个房间,不够住的,客厅沙发给哈比睡了,哈比是一只大狗,白毛的。头上的白毛遮盖了眼睛那种狗,很友善,可是它独霸了客厅沙发……我家麼?老人公寓,只有一间房,一间饭厅连小厨房,他们来了也没处住,得住酒店,挺贵的,他们也没甚麼钱,供房子按揭,供汽车,三个孩子,菲比说不再要了,可是现在又有了喜……已经辞了工,快生了,你说怎麼办?雇不起佣人,连菲佣都雇不起,我又不能去照顾他们……
『你可看见我的猫?黑色的,胸部和四只脚都是白的,尾巴末端也有一点白,对了,就像西威斯他——卡通片那只淘气猫,我女儿菲比小时候最爱看它,她老爸就说她看电视卡通太多,把眼睛看成千度近视了。她老爸就只看有线电视的中文新闻,菲比就不爱看中文节目,父女两个总是争吵的。她老爷已经不在了,也没甚麼好吵的了,菲比可不吵——我是说我的猫菲比,不是说女儿菲比——它就一样不乖,爱溜出去,万一给汽车压死了怎麼办呢?林太太,你得帮帮,看到菲比,抱它回来,我就在家,我不出去,没地方去。』
谁也不真正认识这位老婆婆,她大约有八十多岁,矮矮胖胖,白发凌乱,佝偻着背,小腿绑着绷带,挣着拐杖举步维艰,从那座老人公寓走出来,总是在这行人道上徘徊,永远戴着一顶花蓝似的旧草帽,上面的彩缎早就褪色了,身上永远穿的是那一套洋装,也显出多处破烂了。
『寻猫的中国老太婆。』邻人都这样称呼她,没人知道她的姓名,没见过有任何亲友来探访过她,也没有谁进去过她的公寓套房。住在那座政府建立的老人公寓的老人,洋人为多,却很少外出,多半是坐在窗前看街道,大多是行动不便的老太婆,靠微薄的救济金过活的。也大多数没有甚麼人来探访。寻猫的中国老太婆算起来是这一羣老人族之中最活跃的,她早上和傍晚都在这行人道上寻猫,有时候深夜也出来。
『你可看见我的猫?黑色的,可是胸部和四只脚都是白的,尾巴末端也有一点白,就像西威斯他——卡通片的淘气猫,专追小鸟的,可比西威斯他可爱多了……它才六个月大,还是个小猫哪……』
总是这样,唠唠叨叨的,没个完,碰到谁在路上,凡是中国人,都是林先生或林太太,碰到洋人,她也同样地说个没完,洋人听不懂她说甚麼,她也会用走音的英语说:『YOU SEE MY CAT?』CAT念成KAR-DO。陌生人听不懂,老邻居却都知道是『猫』,小孩们就摇头说:『NO KAR-DO,NO KAR-DO』,久而久之,一见到这位老婆婆,孩子们也不等她开口,老远就大叫:『NO KAR-DO,NO KAR-DO』,然后哈哈大笑跑开了。
老婆婆天天在路上找猫,碰到人,不管是华人洋人,就问人有没见到她的猫。『它的名字叫菲比!你喊它菲比,它会答应的。』
可是从来没谁碰到过菲比,也没人看见过它。也没人知道老太婆是否有这只猫。一般来说,猫都爱坐在窗前晒太阳或者俯视行人,可是从没见过她的窗前有甚麼猫?别家倒有,黄猫,灰猫,白猫……就没见过她家的黑猫。
『菲比!菲比——你在哪裏?怎麼还不回家?』老太婆就这样呼唤她的猫。往往在夜晚也听见她在唤猫;夜深人静了,她的沙哑无力的声音在街上呼唤着,好像来自幽冥的世界。
『菲比!菲比!』那声音,孤独,凄凉,彷佛带着一些哽咽,飘荡在深夜的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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