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虽然《楞伽经》和《金刚经》都曾是禅门印证心法的重要经典,但真正称得上是禅宗宗经的则是《六祖坛经》。《六祖坛经》的问世也是南禅顿教形成的标志。它的出现是佛教史上的一次革命,它使“胡气”十足的佛教变成了中国风味浓郁的禅宗。禅宗一经问世就很快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和代表,风靡朝野。它不仅使神秀北宗的后继者“普寂之门盈而后虚”,而且形成了“致使妇人孺子抵掌嬉笑,争谈禅悦”的昌盛局面。“会昌法难”之后,天台、慈恩、密等诸宗衰绝零落,唯独禅宗一花五叶,烂漫盛开于山野林下,繁衍不绝。直到今天,若问起汉地佛教寺院僧尼的法脉,十之八九,大多属禅宗。
禅宗及其宗经《六祖坛经》不仅对中国佛教的发展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而且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国民众的精神生活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首先,禅宗破除迷信,自强自立,自己的命运自己主宰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许多误解佛教的人以为佛教相信命运,而且以为佛教所言无非是要人们不要反抗,不要努力,一切听任命运的安排算了。其实,这是对佛教最大的误解,更是对禅宗的最大误解。佛教的确相信命运的存在,但佛教更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而改变命运不靠神,不靠仙,甚至不靠佛、菩萨,只能靠自己。只不过在佛教的术语里,命运称为“业”或“业力”,一个人的业力决定其命运。而在改变命运,自强自救这一点上,禅宗表现得尤为突出,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也尤为深刻。
禅宗认为人的生活现状是由过去所造之业力(即命运)所决定的,过去的命运已成过去,已不可改变,但未来的命运却掌握在自己手中,所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要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就必须靠现在的努力。在传统的佛教思想里,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或业力,除自己努力修持之外,还必须佛、菩萨的接引、加被。而惠能所创立的禅宗则完全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完全靠自己的觉悟,而觉不觉悟,则主要靠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你不认识自己内心所潜在的清净佛性,你不觉悟,佛、菩萨也拿你没办法。在《坛经》里,惠能大讲特讲人的价值,极力强调人的主观能动作用。他向人们宣称:“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世人性本清净,万法尽在自性。”“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人本来就具有这种只有佛才具有的最高智慧。而修行的目的就是要开发、发掘人自身所具有的这种智慧,而且这种智慧的开发完全靠自己,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所谓“自见本性,自修,自行,自成佛道。”并反复告诫其座下徒众,“念念自净其心,自修其行,见自己法身,见自心佛,自度自戒。”
强调自见本性,自修、自行,自成佛道,成为历代禅师接引后学的主要思想,禅师用各种手段和方式,如破口大骂,当头棒喝,讲公案,参话头等禅宗特有的方式,就是引人开悟,洞见自身本有之佛性,觉悟成佛。
佛教重视因果律,认为任何事物的出现、发展、灭亡都有其前因后果,并用三世因果的理论解释宇宙人生。对于一个人来讲,什么是三世因果呢?人本身在这个因果链中起什么作用呢?有一位禅师用一首偈言简意赅地回答了这一问题:
若问过去因,今生受者是;
若问未来果,今生做者是。
意即你今天的状况是你过去的因所造,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决定着你未来的命运。因是你自己造,果也同样得你自己受,旁人无法改变,而你未来的命运究竟如何,决定于你现在所作所为。你无恶不作,必定要承受恶果;你行善积德,一定会结出善果。你的未来命运是好、是坏,是恶、是善,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佛、菩萨,祖师大德的作用只能起导师、引渡人的作用,告诉你,路该怎样走,河该如何渡。而真正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一桨一桨地渡过去,则只能靠你自己,别人是无法代替你的。
有许多误解佛教,误解禅宗的人,以为头磕得多,香烧得多,钱财布施得多,功德就越多。其实敬礼佛陀,烧香磕头,其目的是要引发你的虔诚之心,让你摆脱束缚,认识本心。绝非在你心中建造一个牢不可破的权威,束缚你的思想、左右你的言行。为矫正人们的这一误解,临济宗祖师义玄才说出了让世人震惊不已的话语: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乍一听,难以相信这些狂妄之语出自禅师之口,这样呵佛骂祖,非经毁佛的言行,其目的就是要人们相信自己,不要迷信权威;要冲破任何思想束缚,解放自已的自性,形成反对偶像、轻蔑教条的禅门风气。可以说,自立、自主、自强是禅给中国文化最大贡献,一代一代的祖师大德用这种信念和言行影响社会的精英以及普罗大众,直到今天,仍然是我们民族要继承和弘扬的精神财富。
其次,禅宗倡导人间佛教,主张和谐相处的思想和传统,为营造和谐社会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资粮宗教都比较注重彼岸世界,关心人死后的世界,这是正常的,否则,就难以称其为宗教。佛教也不例外。传统的佛教认为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有远在彼岸的涅槃世界才是真实而有意义的,只有彻底否定现实世界,认识现实世界的虚幻不实,才能往生永恒的彼岸世界,与此相应,在修道方式上提倡出世隐迹的“头陀行”,所谓“居必兰若,行必头陀”。主张远离尘世,隐迹林岩进行苦修苦练,以求得个人的解脱。因此,佛教给人的感觉是具有强烈的出世色彩。近代从太虚大师提出的“人生佛教”,再到赵朴初会长和中国佛教界探索的“人间佛教”,就是为了矫正这种只重生后不重生前的出世倾向。而要探寻“人间佛教”思想的源头,则非禅宗莫属。
《六祖坛经》中有一段人们耳熟能详的偈语: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这一偈语鲜明反映了禅宗的人生观,指出佛法不在天上而在人间;佛法要教化、开悟的不是天仙地神,而是人间众生;觉悟成佛的场所不在天上,而在人间。离开人间,离开生活去寻求所谓的觉悟之道那等同于寻找兔子的角,了不可得。
对于那种离世索居,静心看坐,欲求个人解脱的行为,惠能明确加以批判:“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离世独处,不理世事,独坐枯禅,在惠能看来就是“邪见”。欲修佛道,也不一定要离世出家,只要发心向善,在家同样可以获得正等正觉。因此,在修道是否一定要出家的问题上,惠能明确表示:“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并认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恶之人,在家若修,如东方人修善。”正因为倡导“入世”的修道方式,强调行、走、坐、卧皆是道场,惠能对那种远离生活、隐迹山林、潜心坐禅、起心看净的修道方式持否定态度。
强调入世,就必然涉及到如何与社会相处。禅宗在这一点上,也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并影响了我们民族的世风民情。中国的儒家重视社会秩序,提倡人与人之间协调相处,但儒家同时亦强调名份、等级。佛教也重视社会的协调,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但这种协调、和谐的基础不是名份,不是等级,而是平等。佛教不仅倡导人与人之间平等,而且强调“众生平等”,众生包括所有动物在内,即不仅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也要和谐相处。
作为强调入世的禅宗,对如何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主张。禅宗认为,作为人,无论男女、凡圣、穷富、智愚、丑美、僧俗,其先天所具有之清净佛性是平等不二的,其成佛的根基完全相同。内在的佛性是根本,外在的差异是次要的,因此,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轻悔别人、歧视别人,不能只看到别人过失,而应时时反省自已。《六祖坛经》告诫修道人说:“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但自却非心,打除烦恼破。”发现别人缺点易,反省自己的不足难,这正是人性的弱点。故惠能告诫修道之人,不要总盯着别人的不是,只有除却非难别人之心,才能打破烦恼束缚。
皈依佛教者都要修行。什么叫修行呢?简而言之,修行,就是修正自己的行为,摒除错误言行,使之归于正道。对于在家居士如何修行,惠能以偈答曰: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
能做到孝养父母、上下相怜,尊卑和睦,忍让谦和,那还持什么戒,修什么禅,分明已步入成佛之道。这些不也正是我们今天创建和谐社会所需要提倡的道德风尚吗?禅宗的这些理论和传统正是我们今天重建道德体系,创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精神资粮。
第三,禅宗的生活情趣和人生智慧滋润了独著特色的岭南文化六祖生于广东,除短短的八个月到黄梅受法之外,一生弘法于岭南。可以说岭南是禅宗的发祥地。岭南养育了这样一位开宗立派的佛教大师,同时也受益于他留给后世的精神财富。
惠能反对离世隐居,主张行住坐卧皆是道场,认为生活中处处透着禅机,只要放下执著,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可能触发灵感,洞见本心。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因此,禅师们弘法传教,很少板起面孔进行说教,而是寓教于生活之中,或开示或棒喝,或讲公案,或参话头,或普请出坡,或挂褡参访,无不充满生活的情趣。禅宗虽然崇尚精神解脱,心灵自由,但在民族气节、民族大义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决不含糊,有其坚守的道德原则。这一点在明末清初的朝代更替过程中显得尤为突出。明清易代之际,广州惨遭屠城,数十万无辜市民被杀,清初,那些抗清失败或不愿与清廷合作的岭南遗民,“一声长啸出红尘”,带着满腔的孤怀遗恨,披上袈裟,遁入空门,形成“十年王谢半为僧”的局面,他们中有进士、举人、诸生、隐士和布衣,一起聚集在曹洞宗三十三传法嗣天然和尚的座下,造就了岭南禅宗发展第二个高潮,形成了“海云诗派、海云书派”等影响深远的学术派别,为岭南文化注入了新的因素和活力。总之,随着禅宗在岭南的发展,随着禅宗文化的普及。禅门的生活情趣和人生智慧对岭南文化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岭南文化务实而不保守,既遵守一定的原则,又不为规则所缚;岭南人相信鬼神,敬奉天地,拜祭先人,但独立自强,提倡个人奋斗,遵奉爱拼才会赢的人生理念;广东人宽容、谦和,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相信和气生财;岭南文化富有生活情趣,对节日庆典特别重视,无论生活多么紧张,节日里的活动都会安排得中规中矩。这些独具岭南特色人文精神或民风民俗,我们都能感受到禅宗文化的影响。今天,进一步发掘和弘扬禅宗文化的思想精华,对重建岭南文化,建设文化大省,应该说,只会有益,不会有害。
第四,禅文化是联结海内外、教内外的特殊纽带,为广东的进一步对外开放,经济文化交流甚至海外统战工作的开展,提供了难得的桥梁和机缘。
禅宗虽然发源于广东,但到现在已经发展为一个国际性的佛教派别。历史上,禅宗曾是联系日本、朝鲜、越南、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的重要文化纽带。这些国家的佛教信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广东参学拜祖,将禅宗思想介绍回自己的国家,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禅宗派别。近代以来,太虚、虚云等大德曾长期驻锡广东,振兴禅宗道场,培养禅门新秀,并到海外弘法。今天,其徒子徒孙,已遍布海内外,广东佛教界与海外佛教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法缘、人缘、地缘关系。
禅宗不仅在亚洲信众众多,而且已进入西方社会,拥有了一批金发碧眼的洋人信徒。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人们对于神密的东方文化,对于独著特色的禅宗越来越感兴趣。而广东作为禅宗的祖庭所在地,每有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禅门弟子到这里,朝山拜祖,或交流参修心得,或探讨学术问题,各种禅修团体,各种禅文化研究会,如雨后春笋,先后成立。这些因禅宗或禅文化而形成的种种联系,对广东来说,都是一种宝贵的无形资源,和宝贵的精神财富,对广东的对外交流和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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